杨炼:威尼斯哀歌
【小序】
意大利威尼斯,号称“世界最美之城”,细查其起源,却又是一座“难民之城”,1500余年前,迫于北方和东方蛮族压力,意大利陆地居民逃往一水之隔的潟湖地区,籍海水保护自己,并逐渐发展出居留地,乃至后来称霸地中海数百年的威尼斯共和国。
2017年6月到7月,应威尼斯Emily Harvey基金会之邀,我驻留这座“最美城市”一个月。每天徜徉于住所附近大石桥畔蜂拥的游客间,心中却充溢着逃难人群的慌乱哭声。想到诗人庞德(Ezra Pound)、布罗斯基(Joseph Brodsky),生前政见绝然不同,死后却都选择葬在威尼斯墓地岛(Isola di San Michele),莫非心有灵犀,要继续以诗歌之眼,逼视虚幻之美背后那古今如一的人性厄运?我们住所小小的屋顶花园,紧挨他们的死亡之岛,每阵海涛弥漫空中,更拍打在心中。
由是,岂非命定乎?这组诗缓缓推进,不早不晚完成于2017年7月14日——一个我们自己的“哀歌之日”,仿佛为囚死的英灵送别,并留存于世,对抗残忍无比的遗忘。真不知如此哀歌,还将轮回多少次?一叹再叹!
是为序。
(杨炼 2017.07.14)
◎ 杨炼:威尼斯哀歌◎
艾未未作品《孩子》
(一)逃亡之诗
这孩子蜷缩着爬向大海
沁进浪的节奏 死的节奏
这孩子蜷缩着逃向无处可逃
一枚小小的肉蛆 弯向
叙利亚化学之夜熟睡中成排发灰的
巴格达灼烧之夜被父母投出窗口的
一千五百年两侧的同龄人
一个起源驱逐所有小小的两栖类
波浪的断壁残垣
也被逼着轮回
签署冬天的冷雾 夏天的蚊子
一个名字搭建空中 堆积咸腥
威尼斯 在肉里看不见地蠕动
释放一个孩子蜷缩到底暴露的沼泽
不知该爬出或爬入这片大海
不知脸朝下在呼喊故乡或异乡
叙利亚醒不来 巴格达早碎了 天边
都是海边 一千五百年一动不动
呛进一爿尚未成形的肺
演绎追杀到一声海鸥啼鸣里的爆炸
铸造再多恋人锁 也只锁住一座奈何桥
逃 又一阵嘤嘤哭泣叠入桥下的粼粼水波
小小肉蛆也是倒影
听吞噬的大海在咫尺外荡漾
那雪亮的舷窗也在向外窥望
一个孩子静静溶解
一座城市五颜六色画满了蜃楼
友友画作《威尼斯印象》
◎ 杨炼:威尼斯哀歌◎
(二)腐烂之诗
腐烂 托起这排石头大船
腐烂 托起你的脚步 我的脚步
沿着海军上将俯瞰水面的倾圮视线走
大理石的窗框 门楣满载雕花
天空的油彩 浸在桥栏下潮涨潮落
甲板上少女们眼睛亮晶晶的
从不怕挥别 启锚的诗 做梦的诗
我们穿行时间 像被钟声惊起的燕子
沿着水下倒立的腐烂森林走
一千年在继续打夯
一个暗黑浊臭的年轮擎着水波调色板
涂抹你的肖像 我的肖像
腐烂的肖像是看不见的 却像根
日日长出 戳疼大海乌青的伤口
淤泥淤积起珍珠和残骸
彩色玻璃的小提琴声里
一排死水手仍锁着奋力划桨
阳光灿烂的底舱
黄金 总色情得
比昨天更令人类晕眩
沿着不能回头的水的窄巷走
听水鸟鬼魂一样哈哈大笑
孩子一样哇哇大哭
腐烂的枝头绿浪摇曳
腐烂的鱼群嵌入墙脚银亮的贝壳
水位 爬上木桩 爬上石阶
像句咒语反锁一扇生锈的木门
像个崩坍 拉近漆黑月色中又一座阳台
惨白的骨架 人影晃动 水影晃动
幻象不是比喻
潜望的世纪追上自己的终点
你在此刻 我在此刻
后院小码头拴着肮脏流过的小河
我们肉里卸下的味儿 弥漫风中
飞狮空茫地盯着未来
◎ 杨炼:威尼斯哀歌◎
(三)墓园之诗
小小的木头花园漂在红色屋瓦上
小小的木头的岛 驶向你们的岛
绿树弯下腰 护着
水 一块抹去生卒年月的墓碑
在威尼斯谁不想写情诗
当阁楼像个倒扣的船底磕碰着梦
当天空暗下来 鸟声向上倾泻
一本书翻开就是一块绿琥珀
当我的梦 梦见你们回不了家的梦
埋葬在威尼斯就像要把情诗一次写完
围坐岛上就不再离开呜咽的尽头
木头桌子旁 Ezra满脸沟壑在加深沉默
Joseph朗诵半途的咳嗽递给女诗人
一朵小云 没有误解 我们搂着抱怨
人生集中营 灯光太刺眼
海鸥的白十字钉牢在头顶扫描
一首诗把自己的海平线布置成近景
永无抵达 早已来过
红色屋瓦潮涌 日子潮涌
坠下墓穴的绳子 牵着鲜花和浪花
一波波情诗用伤口中刚滴下来的形象
不停打湿仍未说出的爱 爱上这泅渡
绿琥珀每刹那再黑一点
迎着你们的旗语
友友画作《威尼斯印象》
◎ 杨炼:威尼斯哀歌◎
(四)沉溺之诗
Rialto 桥 一座雪白的看台
亡灵眺望一条血河 在夕阳里流
在晚餐间流 祭祀的孩子已摆进
盘子 一页叙利亚 巴格达的菜谱
翻开水波上玫瑰红的碎片
我们眺望一条血河 赞叹着美味
多少腰肢 多少接吻 款款
抛光桥栏上的石头 别人的噩耗
不在风景里 多少贡多拉高擎
船头的刀斧 摇荡幸福的节奏
海涛声远远夺走的呼救不在照片里
不在眼前的断壁残垣 看着
一座雪白看台被欢声压着陷落
别人的乡愁不是我们的 并非
每个回不去的家都在酝酿一首诗
Joseph 你的密友沃尔科特
认出布鲁克林墓碑间缩微的曼哈顿
是否也剖开了这个舔着冰激凌的孩子
摸到蜷缩成肉蛆的孩子 艾未未的
比喻不在眼前 睡进化学反应的孩子
一点点变灰 成排望不到头的
没做完的梦不在眼前 不必问
哪只手 像盐搂着离去亡灵们的肩膀
死之抽象别搅扰生活
桥栏上的石头温软如玉 如肌肤
我们紧挤在一艘救生艇边缘
紧紧依偎着 那不会来到的
拯救 以什么去拯救?
沉溺 哪里是眼睛的海底?
Rialto 桥 怀抱着每座桥下的血河
熙熙攘攘地流 无动于衷地流
雪白看台上什么也看不见
连亡灵也看不见 毁灭融入毁灭
天边海边都在桥边 桥下
躲不开的大海升起来 与厄运无关
与诅咒有关 小小的正义对孩子就够了
◎ 杨炼:威尼斯哀歌◎
(五)反光:丁托列托的镜子①
我 丁托列托
递给你们一面镜子
一个反的世界
擎着每个早晨小街上的油烟和喧嚷
擎着鱼市叹出的咸腥的风
窗口盛满五百年 一张草图
把一群海鸥训练成猛兽
你们的家庭反向滑出镏金的画框
一堵颜色斑驳的墙无所不在
一抹不停漂走的流水无所不在
我等着你们向下看见
倒影正奋力向上消失
这个早晨 一声狗吠踩疼
天使的翅尖 狭窄楼梯上再攀登一次
石头窗台外飘着花枝和内衣
邻居们的嗓音仍挂在被录制的高度
任我穿过 你们穿过 游客蜂拥
每个人擎着手机 屏幕两侧两个自我
手指虚构一瞬 鬼魂照片撒满存在
汇成不在 尾随抹去一个少女
一种美艳溶解进成千上万赝品的城市
走在镜子里 谁不信自己走在水上
照与被照 杀与被杀本无区别
唯一活着的是一片暗影
油 像夜色微微发亮
我一笔笔从你们皮肤下剥出暗影
光来自光年 或分泌于黑暗?
光无力穿透之处 黑暗构思一切
画框恰如镜框 你们附身
看自己微笑 点头 嵌在金色大厅屋顶上
我 一次签署五百岁 一千五百岁
威尼斯的钟声又和你们同岁
敲着也是擎着 一个孩子的死
逃向集体的 不能跳船的活
威尼斯是块甲板 只能继续漂
定位的星座在微光和暗影之间
只是画的 叙利亚 巴格达 伦敦 无数
爆炸声中被粉碎的地平线
借用孩子蜷缩 冷却的轮廓
比人类大 当噩耗不停擎出下一个目的
当每只手拉直绞架的绳子
不在乎羞耻一词
这个早晨 哀歌远远漏下的
地址上 一个人快死了
一张床钉牢铁窗 重申松松咧开的嘴里
乌有的声音 一座医院銬着一副枯骨
重申对被剔净的感谢
暴晒的谎言细数剩下的分秒
更空的椅子 更无望地演绎着躯体
一个人衰竭成一顶寻找头颅的荆冠
一次刑期 在灰烬里延长至无限
预约一场入夜的 处决的大雷雨
拖拽 Rialto桥畔泪水暴涨的世界
下个早晨
血泊干透
我空旷如新 如故
水的石棺封存早已入住的你们
(杨炼 2017.07.14 柏林)
【注释】
丁托列托(1519—1594),十六世纪威尼斯画派大画家,其绘画素有合米开朗琪罗的结构与提香的色彩之称。在威尼斯,他的绘画集中于著名的圣洛克大会堂。为让观者能更好欣赏那些画在屋顶上的天顶画,大会堂提供镜子,让观者擎着俯瞰镜中倒映的丁托列托杰作。
●杨炼 (1955—),中国朦胧诗的代表诗人之一。生于瑞士,文革中开始写作,朦胧诗最早作者之一,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1988年后环球漂泊,追求建立“诗意的他者”之自觉。2012年获诺尼诺国际文学奖(Nonino International Literature Prize),2013年获首届“天铎”长诗奖,2014年获卡普里国际诗歌奖(The International Capri Prize2014)。2013年应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2008年至2014年任国际笔会理事。现任汕头大学驻校作家暨讲座教授。现居柏林与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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